翻看法国作家安德列·莫洛亚的传记小说时,我总是禁不住要问:这到底是小说呢,还主要是传记?我可以完全信任它们呢,还是我必须想到莫洛亚“口味”的介入?因为莫洛亚自己也说,“历史是以全部证据为基础的,小说是以或多或少带有某种色彩的证据为基础的,这个未知数取决于小说家的气质。”小说家的口味很可能艺术性地改变了历史文本,比如《战争与和平》中的拿破仑,其实并不是历史上的拿破仑,但托尔斯泰把他写得栩栩如生,使我们觉得他在战场上“差不多”是那样。不过,莫洛亚显然更依赖于文献和确凿的见证人,比如他在写夏多布里昂同时给三个女子写情书时,引用的是他的亲笔书信,写巴尔扎克与他笔下情欲旺盛的于洛男爵有相似时,用的是他的同代人贝尔纳居庸的意见,他刻画雨果时,雨果的自传和他夫人的回忆录及同代人的书评被经常相互打通地应用。因而我更愿意把莫洛亚的传记文学视为文学化的传记,它们更像是司马迁的《史记》,虽然作者极其自觉地接受现成的历史资料和人物原型,写的是历史,但迄今为止,我们也可以把它们当作最优秀的文学作品来读。
莫洛亚在现当代法国文学史上被认为是具有多方面才华的杰出作家,他一生结集出版的作品有85种之多,总量不亚于巴尔扎克宏篇巨制般的《人间喜剧》。莫洛亚一生虽写过长篇、中短篇、随笔、游记和评论,对各种体裁的驾驭都显得泰然自若,但他后半生最为投入的还是他首创的“传记文学”。他一共写了14部传记文学,其中浙江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的五部《夏多布里昂传》、《雨果传》、《乔治·桑传》、《巴尔扎克传》、《普鲁斯特传》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佳作。虽然写《巴尔扎克传》时他已经80高龄,但无论是对历史资料的控制,对人物性格分寸感的把握,还是情趣捕捉、戏剧性渲染,都更精纯得当。
虽然传记文学作为一独立的文学体裁尚有争议,后继者中也不见得有很多与莫洛亚比肩的巨人,但莫洛亚的开创性很可能会愈来愈被重视。英国小说家福斯特曾认为应该审慎地区别小说中的人物和现实中的人物。莫洛亚则认为还有第三类人物,即“传记人物”。在相似的小说篇幅里,传记人物常常做更多的事情,展示更深更广的生活。他们不像小说人物或现实人物那样从容不迫和逐渐转变,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完型,他们始终处于作者和读者的严密监视之下,通过毫无隐藏的各种史料在我们面前忽隐忽现。传记作家通过资料的整理和见证人的调查,为我们精心描绘出历史上许多伟人的言谈举止和内心生活,描述他们的历经磨难和笼罩在他们墓上的杂草般的误解,描述他们被掩蔽的不凡和他们心中富有特征的坚定信念。这些真人的故事和鲜活的历史会愈来愈让各式各样的读者感受到新的文学视野及价值。同时,莫洛亚也向我们证明:没有想像的历史写作并不真实可信。历史文稿也像地下的矿藏一样为文学的创作提供深厚的资源。无数死去的伟人,他们的所思所悟、所为和所不为,还没有被人们了解,或还没有被人们充分了解,或受到的是更多的误解。计算机化的科学检索或许能很好地保存千年史料,但后人们不断传承的感性把握才能真正复活历史文稿的人文价值。比如法国作家乔治·桑的故事,莫洛亚在卷首语就写道:“长期以来,评论乔治·桑,语带讥讽,大加苛责,已成风气。我喜欢她,对于我是一种幸福,也可以说是一个弱点。……她是一个慷慨的人,一生中也历经迷途与不幸。对于任何一个挑剔与危险的男同伴,她是天才;而对于一个女人,她是更加可怕的主人;在爱情中,两个天才相遇,便迸发出炽热的火花。她的迷途,我丝毫不予掩饰。为什么要撒谎?但是,我希望让大家认识天才,引导读者,就像引导我们自己一样,尊敬这位伟大的妇女,在文学史上给她应有的地位。”虽然乔治·桑生前就以非凡的写作才华引世人关注,但她也令人吃惊地当过一次又一次“情人”和“第三者”,她生前亲身探索和体验的妇女地位、婚姻观念和男女之间不同的恋情,在今天有许多成了人们司空见惯或普遍接受的客观现实,但是她所写下的无数日记、信件和文学小说却仍在为我们熟悉的“事实”揭示诸多悬而未决的现代问题。像乔治·桑这样的人物,不仅本身就是历史、本身就是小说,而且还是我们后人永远应该投入自己去阅读去理解的“传记人物”。莫洛亚对传记文学的比喻是:“就像画家靠光线创作,诗人靠节奏创作”,传记作家进行的是不自由的创作。但他们追求的是“对科学的一丝不苟和艺术上的魅力”。这不仅是永远难写的体裁,也很可能是正在消失的现象。因为现代生活不仅快速动荡,而且为我们提供了更为迅速的交流工具,电话和网上信箱很可能使现代罗曼史或奋斗史重新变成“口头文学”,现代交通工具在逐渐趋于取消构成传记人物血肉的历史文稿。然而就在这岁月更似电波飞逝的现代生活里,莫洛亚的传记文学为我们固守着一段历史,一叠历史文本,和一些不应被忘记的伟人。他希望我们无论何时有时间阅读一册的时候,都感到“一种令人安心的确信重新出现”。